高启安丨胡瓶传入和唐人注酒方式的改变
“胡瓶”是一种特殊的盛容器,因其形制从西亚、中亚传来,所以中原人给它起了一个反映传入地、流行地和使用者民族属性的名字——“胡瓶”。
胡瓶是中西饮食文化交流的一个明显例证。东西饮食文化交流中的一个大宗是饮食器的交流。中亚、西亚饮食器的东传,单纯就数量而言,不亚于饮食物的东传。对此,学者多有研究。就中“胡瓶”的传入,是学界有强烈兴趣并一直关注、着力研究的一件器物。有关胡瓶的定义、质地、形制、传入时间、出土地以及唐墓壁画中的胡瓶样式等,学者研究多矣。大体认为胡瓶是从西方传入的一种有别于东土瓶类盛容注器的一种特殊器皿。但胡瓶传入中土后对中土饮酒方式的影响如何?学界着墨尚不多。
一、瓶形器及胡瓶造型
“胡瓶”,顾名思义,就是从西方传入的一种盛容器的称谓。“胡瓶”是中土因其从外域传入而起的名字。其它的叫法还有“注瓶”、“银瓶”、“注子”、“执壶”、“凤首瓶”、“带把长颈瓶”、“环柄长颈鸡头壶”、“长颈大口瓶壶”、“带把壶”、“单柄壶”等,不一而足。瓶形器皿,作为盛容器,中土早有,史料多载其形制及用途,早先,中土的瓶形器,多用来作济器。《说文解字》:瓶,瓮也。瓮,壅也,汲瓶也。瓴,形似瓶。瓶形器这种功能,或者继承了彩陶时代尖底瓶的职事功能。《方言》:“缶谓之瓿㼴,音偶,其小者谓之瓶。”《礼记·礼器》:“夫奥者,老妇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瓶。”郑注曰:“盆、瓶,炊器也。”《仪礼·士丧礼》“新盆、盘、瓶、废敦、重鬲,皆濯造于西阶下。”,郑注“盆以盛水;盘承渜,濯瓶以汲水也。”汉扬雄《酒赋》记述了当时“瓶”的职事:子犹缾矣。观缾之居,居井之湄,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醪不入,藏水满懐,不得左右,牵于缠徽,一旦击碍,为党所櫑,身投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 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藉酤。常为国器,讬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繇是言之,酒何过乎!和《淮南子》所说 “古者抱瓶而汲”相同。古乐府词也有“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缾素绠汲寒浆”[2]之语。说明当时的瓶子主要用来汲水,而非酒器。古代,“瓶”因属瓦器,故写作“缾”,是一种小而常用于汲水的盛容器。这是说,瓶非礼器,只是普通的日常用器。“三年,春二月辛卯,邾子在门台,临廷。阍以缾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可见,早先中土即有瓶形器,不过属于日常用具,没有晋升到礼器范畴。器型无柄无流,功能上多用于汲水、洒水、“沃廷”。汉代陶灶灶门口多有瓶,其实用功能尚不明确。有学者认为亦可能与老妇祭灶时使用有关,所以,灶门一边为一执火棍老妇,一边为瓶。笔者认为灶门口的瓶用于盛容水,需不时为釜中添水。有一点很明确,这样的瓶,与胡瓶在功能和用途上有较大区别。如果我们给早先的瓶下个定义,则是侈口、细颈、鼓腹、圈足的盛容器,日常用于汲水、洒水,从目前出土实物及图像、记载看,早先的酒事中,均无瓶出现,盛酒、挹注酒、饮酒,多是瓮、尊、勺数种。瓮用于储存酒;尊用于饮酒时盛酒;勺用于从尊中挹酒;羽觞(耳杯)则用于饮酒。瓶与酒事无涉。那么,何时,瓶开始与酒有联系了呢?早先瓶的大小和功能,为胡瓶传入并大行其道留足了使用空间。杨瑾认为胡瓶的造型特征是“大口、鸭嘴式流、细长颈、椭圆形腹、长曲柄、圈足或无足”。赵晶认为:胡瓶是“具有鸟嘴状口、鼓腹、单柄、圈足这些基本特征的器物。”之所以将西方传入的这种器皿称作“瓶”,是因为其形与原先中土的瓶相似。除出土者外,唐代胡瓶图像多见于三彩骆驼驮载或饮酒场合,侈口,槽状流(或可称之为“喙状流”),细颈,鼓而垂腹,喇叭形高足,执柄安在口沿与肩部。质言之,“胡瓶”一词,乃是中原汉人语境下对一种从西亚、中亚传入的盛容、注器的称谓,相对于中夏瓶形器而言。其形为单柄,有盖或无盖,喙状流(有学者称其为“槽式流”。胡瓶的“流”的形状,学者们进行了细致的分类研究)、垂腹(有些为鼓腹,论者也称其为“椭圆形腹”)、细颈、圈足(或无足),有执柄(柄上间有人头像,其人头像亦有设计上的使用功能,即在倾倒注入时可起到阻滞手虎口向前滑动的作用)。这种流可能受到了早期西亚器皿鸟喙流的影响;其功能主要为盛容、注入液体。无论其质为金为银为铜为陶,其功能、形制均大同小异。中夏胡瓶的图像资料范围:墓葬壁画、线刻画;艺术品(主要以骆驼驮载胡瓶为主)、石棺床刻画;敦煌壁画、敦煌绢画、纸画;出土实物资料。
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太真妃持颇黎七寳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意甚厚。此风流快活情节,在《唐诗纪事》、《杨太真外传》等史料中均有载。说明长安贵族确实有饮用葡萄酒的时尚。因此,不独在华粟特人在特殊的祭祀场合要饮用葡萄酒(众多粟特人石棺床有以“来通”或其它酒杯饮用葡萄酒的图像,见笔者《“来通”传入与唐人罚觥》文),贵族墓葬中持胡瓶的宴饮场合,很有可能表现的也是以胡瓶注饮葡萄酒以显示时尚和奢侈的饮食生活。近代,由于生活方式的逐渐改变,西亚、中亚一带的都市里,胡瓶逐渐退出了饮食生活领域,因此,许多酒店内,胡瓶成了装饰酒店的摆设。作者在中亚西亚考察时,在许多宾馆的橱窗里,都看到陈列的各种样式的老旧胡瓶。既是历史文化的一种展示,也表明今日,由于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偌大的胡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拿来作了展览品。
二、胡瓶的传入和流行
胡瓶的传入应该很早。目前检索到最早的“胡瓶”一词,是三国时期,出在已经佚失的《西域记》中:“疏勒王致魏文帝金胡瓶二枚,银胡瓶二枚。”
《前凉录》:“西胡致金胡瓶,皆拂菻作,奇状,并人高,二枚。”这显然是一种较大的胡瓶。
有关胡瓶,后来也有争论,有人甚至认为“壶瓶”其实就是“胡瓶”。如《井观琐言》谓:
“今人呼酌酒器为壶瓶。按《唐书》太宗赐李大亮胡缾。史照《通鉴释文》以为汲水器。胡三省辨误曰:‘胡缾,盖酒器,非汲水器也。’缾、瓶字通。今北人酌酒以相劝酬者,亦曰胡缾,然则壶字正当作胡耳。”
不过,今天,由于出土量极多,我们对胡瓶的形制还是明白的。胡瓶传入中原并流行后,其形制和功能发生了变化,主要用来装盛注酒。而西方除了用来装盛饮料、乳品、葡萄酒外,也可用来汲水、烧水。这就是为何在唐三彩艺术品上往往会出现驼鞍悬挂胡瓶题材的原因。
至唐代,胡瓶大为流行。其用途从西方的汲水、注水、烧水、烧奶、容酒,逐渐演变成一种注器,成为中土注酒用具。其形制、大小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就饮酒场合而言,最终取代了尊勺,成为酒具家族中重要的成员之一。从出土的诸多图像看,胡瓶并非单一式样,而是根据其构造有多种,学界根据出土之图像,将其类型分成了十种之多[1]。可见各地传入之胡瓶样式本来就不少,加之中土在仿制过程中,又根据本土饮酒习惯,衍生出了许多样式,遂使胡瓶家族成员越来越多。
有关胡瓶的功能使用,后世曾有争论。
“古无器皿。古人吃茶汤俱用撆,取其易干不留津;饮酒用盏,未尝把盏,故无劝盘。今所见定劝盘,乃古之洗。古人用汤瓶、酒注,不用胡瓶,及有觜折盂、茶钟、台盘,此皆外国所用者,中国始于元朝,汝定官窑俱无此器。”[2]
其实汲水器和酒器均未错,只是使用不同耳。
关于“胡瓶”,后世熟知的两个故事,均与唐太宗赏赐有关。一次是赏赐臣下李大亮;一次是以之盛酒,谓毒酒,赏赐嫉妒成性的任瓌的妻子。
《旧唐书·李大亮传》:“古人称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此言,深足贵矣。今赐卿胡瓶一枚,虽无千镒之重,是朕自用之物。”[3]
据唐人笔记《朝野佥载》记载:“初,兵部尚书任瓌勅赐宫女二人,皆国色。妻妬,烂二女髪秃尽。太宗闻之,令上官赍金壶缾酒赐之,云:饮之立死,瓌三品,合置姬媵,尔后不妬,不须饮;若妬,即饮之。柳氏拜勅讫曰:妾与瓌结髪夫妻,俱出微贱,更相辅翼,遂至荣官。瓌今多内嬖,诚不如死。饮尽而卧,然实非鸩也,至夜半睡醒。帝谓瓌曰:‘其性如此,朕亦当畏之。’因诏令二女别宅安置。”[4]
此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被认为是“吃醋”典故的来历:
“梁公夫人至妒,太宗将赐公美人,屡辞不受。帝乃令皇后召夫人,告以媵妾之流,今有常制,且司空年暮,帝欲有所优诏之意。夫人执心不回。帝乃令谓之曰:‘若宁不妒而生,宁妒乃死?’曰:‘妾宁妒而死。’乃遣酌卮酒与之,曰:‘若然,可饮此酖。’一举便尽,无所留难。帝曰:‘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5]坊间谓太宗所赐为醋,故有吃醋为性嫉妒之说。
高品质的胡瓶也是唐朝皇帝赏赐边臣、少数民族政权和中原王朝与相互赠送的礼品之一:
安禄山亦曾献“胡瓶”、亦曾蒙赏:“赐禄山金靸花大银胡饼四、大银魁二并盖、金花大银盘四、杂色绫罗三千尺……考课之日,上考,禄山又自献金银器物、婢及驼马等。金窑细胡瓶二,银平脱胡平床子二,红罗褥子一,婢十人……”安禄山帐下和营中,正有不少粟特商人,因此,所献胡瓶,当为从中亚而至者。
《册府元龟·外臣部》:“景龙五年……十月己亥,突厥遣使献马……可汗好心,远申委曲,深知厚意。今附银胡瓶、盘及杂彩七十匹,至可领取。”[1]
“令寄可汗锦袍、钿带、银盘、胡鉼,至宜领取。”[2]
“阿舅所附信物并悉领,外甥今奉金胡瓶一,玛瑙杯一,伏惟受纳。”[3]
胡瓶也成了诸多诗人作品中的特殊题材:
卢纶《送张郎中还蜀歌》:
垂杨不动雨纷纷,锦帐胡瓶争送君。
须臾醉起箫笳发,空见红旌入白云。[4]
王昌龄《从军行七首》之一: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勅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5]
顾况《李供奉弹箜篌歌》:
银器胡瓶马上驮,瑞锦轻罗满车送。[6]
杜甫《少年行》: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7]
敦煌此类瓶更流行,只不过不称“胡瓶”,而称作“注瓶”、水瓶、洒瓶、注子等:
P.3638:“铜注瓶壹”[8]。
P.2917《乙未年(935或995)后常住什物交割点检历》:“铜水瓶贰,内壹无主在库,内壹在孔(入库)法律。”[9]
P.4004+S.4706+P.3067+P.4908《庚子年(940或1000)后某寺交割常住什物点检历》:“铜水瓶贰,内壹虫觜,壹在库”[10]。
P.2613《唐咸通十四年(873)正月四日沙州某寺交割常住物点检历》:“蜀柱子捌……铜柱子柒,首头柒”、“生铜洒瓶壹,大铜瓶壹”[11]。
P.2583《申年比丘尼修德等施舍疏十三件》:“拾两银瓶壹”[12];
P.2567V《癸酉年(793)二月沙州莲台寺诸家散施历状》:“十两金花银瓶子一”[13]。
敦煌文献P . 2653《燕子赋》中有“径欲漫胡瓶”[14]句。
其中“水瓶”、“洒瓶”等名,正说明类似形制的瓶子功能和用途之广泛。
可见,唐五代时期,胡瓶也是敦煌寺院内的日常用器之一。从敦煌文献资料和敦煌壁画所透露的行迹看,胡瓶不仅用作酒器(注酒),也用作僧尼浇洒洗涤、储水的用具。
三、胡瓶传入中原后对注酒方式的改变
胡瓶传入前,中土的盛酒器为尊,挹注器为勺,饮酒具多为耳杯。这从汉魏时期大量的画像石、画像砖的庖厨、宴饮图中可以见证;亦可从大量出土的此时期的尊、勺得出结论。明人方以智认为:“偏提,酌酒注子也。唐元和间改曰偏提。今辨古器指卣巵之类,或有提梁,或有单耳者,亦称偏提。或云避郑注。”敦煌藏经洞帛画中千手千眼观音菩萨胡瓶手中也出现有提梁的注酒器:
文章来源
原刊于《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17年,注释请参考原文! 特此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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